南方周末:所以特技、飛,莎拉·布萊曼都沒有用。
張藝謀:對,差不多就是這樣。原來的想法,其實在觀念上是很好的,但確實帶來一個點,什麼呢?兩位新人穿上志願者衣服,我們試了好幾次,就是排練的時候,所有人把他倆當替身,他倆是正的,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差不多十幾萬人看,都把他倆當替身,不知道是正角兒。
所以大家最後都說後面沒有高潮,後來我一想,好像中國人到了收尾了,都要高潮。我就突然很緊張,大家都認為是替身,大家不認為這兩個年輕人穿這樣的衣服,站在上面,大家都沒感覺,沒有人拍案叫絕。沒有人說,哎喲,藝謀,你這樣子就最好了。沒有人這樣說,大家都覺得非常不正式,我覺得這可能有問題,我自己想了半天,怎麼鬧。後來,張主席建議說,咱們還是找外國大腕兒,還是手拉手在一起,《我和你》。我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我跟陳其鋼也交換了意見,陳其鋼一開始也是認為,我們的初衷還是很好的,我說是很好,講道理,後來他也想通了。我覺得在這一點上,就不要堅持導演的理念,入鄉隨俗吧。我就說,老百姓和所有的人看到最後要高潮,能幫助達到高潮的所有東西都應該拿來用,也不要再什麼了。我說這首歌一唱,歌本身是最重要的。我們原來要的歌手的象征,服裝的象征等等也問題不大,後來想算了,這就是一個最後的放棄。一直到彩排,帶幾萬觀衆彩排都是這兩位新人,所以這兩個新人都篩選了很長時間了。兩位新人,我們也不好意思讓他們倆下,所以我們就會在閉幕式上用。
南方周末:這兩個新人是大家的確不知道的嗎?怎麼發現的呢?
張藝謀:的確不知道,也沒有參加所謂“快男超女”,都沒有參加過。在大學生裡選的,都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唱得不錯,也很幹淨的年輕人,大二、大三的學生,穿上志願者的衣服,真像兩個大街上的志願者。其實觀念是很不錯的,也很大膽,沒有過,歷屆奧運會沒有過穿著志願者衣服上去唱歌的,雅典奧運會比約克的衣服多華麗,多有現代設計感。
南方周末:開幕式的音樂部分,現在主題歌成為大家爭議的一個點,音樂的其他部分,你個人感覺怎麼樣?
張藝謀:我覺得是一個複雜的工程,所以我覺得所有人都盡了最大的努力,我自己當然認為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務,如果要實打實地說,我不認為能讓所有人叫好,這是很難的,音樂是很難讓所有人滿意的,但是我覺得陳其鋼是一個很努力工作的人,他是一個很堅持藝術品位的人,所以我那時候非常相信他,只要他認可我就認可。當然,我們提了很多意見都是符合廣場表演所要求的那種獨特節奏,我說讓他們修改,但他要找哪個作曲家就是哪個作曲家,他發動了所有的作曲家,有一篇稿十幾個作曲家都寫過,都對不住人家,最後人家寫了之後都不用了,所以很難。
南方周末:我指的不僅僅是主題歌,是整場的。
張藝謀:我說的也是整場,我沒說主題歌,這是很難的。因為本身這種結構是分段式的,五分鐘一段,五分鐘一段……這樣分段。而且演的東西,一隔就是三千年、兩千年,怎麼把音樂統一?很難。每一段表演有每一段表演的獨特要求,因為每段表演的野心都很大,所以對音樂的要求就必須為它服務,更不能把它串成一個完整的東西。串成一個完整的東西,音樂完整了,表演就搭不上,所以就說服陳其鋼妥協,為表演服務已經很困難,陳其鋼已經咬牙做這個事情。所以我覺得音樂就是一段一段的,沒辦法,只是為了那個表演,很難把它變成整體。
南方周末:結構性的,的確沒有哪段音樂給人印象很深刻的。
張藝謀:有一段,我覺得吟誦那一段不錯。
南方周末:對,那一段是最初想到用那個聲音效果嗎?
張藝謀:對,我跟你講有一個最大的人聲,你們也跟陳其鋼聊過,他也很感興趣,全部用人聲,從頭到尾,全部是人聲,我說我們就是要把中國吟誦發揮到極致,全部是人聲,各種人聲,但是也是貫徹不下去,理念也挺好。但是往下一貫徹挺難的,不入耳,也很怪,後來就放棄了,只留了這一段吟誦。這一段吟誦找的腔調挺難找,郭文景寫的,最後找的腔調是把所有京劇院的黑頭全叫過來,然後在那裡弄這個腔調。
南方周末:配的?
張藝謀:就是把它做成一個音樂性的,像RAP一樣的,就是那樣的東西,有很多想法。原來才有想法,原來這一段音樂,這邊是孔子的吟誦,那邊是一個搖滾,黑人的一個 RAP,“啪啦啪啦啪啦”,加一組黑人,加黑人明星在那裡。我們這裡三千弟子,那裡就是倆黑哥們兒,完全是用最時髦的饒舌,原來是這樣的音樂處理,後來也算了,反正有各種原因。確實現在看這個表演,如果那裡有一個饒舌的話,有一點怪,刻意嘛,後來就算了。
還有一個,原來我們的想法特別有意思,“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現代的饒舌跟《論語》對話,理念很好,後來有一些外國朋友挺反對的,他們覺得我們是來北京看你們的,你們非要把我們的那些饒舌擱在那兒,他們就覺得像這種混搭(我們叫混搭)不見得能帶來效果,後來我們也很謹慎。原來打算全部是混搭,你想野心多大,那都是在天上飛的想法。
解密:開幕式演員知多少
國家審計署在我們這裡有一個辦公室
南方周末:你們這次能調動、支援的權力規格達到什麼樣的程度?
張藝謀:也就是組織這個團隊,也沒有什麼,不要認為我們好像可以呼風喚雨,根本不是這樣的,還是按照規矩做,并不是要什麼有什麼,不可能的。首先第一個不可以突破預算,不會給你追加預算,因為國家說話是算數的。
南方周末:這個預算是公布的嗎?
張藝謀:對,我們自己都知道,不能突破預算,因為國家既然說了“節儉辦奧運”,就不是一句空話。好,假定給你5個億的預算,必須在這個預算內完成。不能說,領導我這裡不够了,因為我這個想法太好了,你再給我加兩個億,不可能。你跟誰說?必須告訴最高領導,黨中央國務院,那是不可能的,首先預算的上限不能突破。
第二個,不是說在全國各地點誰誰就來,無償地給你服務,不是這樣的,都是按照市場,按照經濟規律辦事。你叫一個人來,你讓人家給你做什麼,當然要付路費,來回吃住,人家工作了三個月,要有薪水,同時制作出來以後要付酬勞,都是這樣的,很貴的。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一萬個演員,一天來這裡排練,一人一百塊錢不多,幾瓶水,一盒飯,再吃個冷飲,一天一萬人是一百萬,就是訓練。我們一向都是這樣的,所以很多東西不是容易,也不是說國家所有的資源任你調配,不是的。有時候很多困難都是外面不了解的,外面都認為我們是呼風喚雨的。你就想吧,想到的都替你安排,要誰誰來,要誰怎麼幹怎麼幹,不可能這樣子。舉國之力,大家是一種心情,實際上要按照正常的制作規律和經濟規律辦事情,一樣的。
我覺得在制作方面跟我們做任何大型活動,做一部電影是完全一樣的,甚至比做電影和大型活動還要複雜一點,因為所有的錢要經過國家審計署審核。比如說我們拍電影,說心裡話,你是制片主任,我是導演,我說明兒不行,你得買五個機器,我要拍戲用,明天上午要用,連夜去買就完了,買回來拍戲,趕緊現場用。我們這裡哪行,首先要寫報告,要經過采購小組,招投標等等一系列國家審計嚴格的規定。所以,恐怕這個機器得三周以後才能看見,明天早上是看不見的。所以一定要提前預想好。我一開始很不適應,拍電影的時候很快,明天拿一個碗,馬上拿來。拿十個碗,我選一個,不耽誤工作,我們都叫不耽誤現場,說要就來了。這個不是的,一定要嚴格按照國家的經濟管理體制,大家都知道,任何事情必須要先從初級,第一步就要寫出報告來,然後一級級審批。國家審計署在我們這裡有一個辦公室,完全按照它的流程做。大型一點的項目都要經過三個單位以上招投標。
所以,我這回也真的體會到國家制度的管理完全不是外面想的呼風喚雨和隨心所欲,反倒是很嚴謹,制約比拍電影多多了,比搞一個話劇多多了。我們純粹是商業上,老板把錢一打你就用,這完全不是這樣的。我們要克服自己心理上很多這樣的困難,我們都很不適應。一開始,連我都是這種想法。要誰就誰來,中國這麼大,隨便,根本不是的。我們都很實際,預估到時間流程,真正需要的,而且是先做試驗,什麼東西都先做試驗。
南方周末:所以說不管什麼方面,你都是戴著鐐銬在跳舞。
張藝謀:主題先按計劃來,不再像我們拍電影一樣,完全從商業規律角度考慮,它還是從屬於一個制度規律和各方面的(規律),“節儉辦奧運,廉潔辦奧運”,這是黨中央的兩句口號。
南方周末:西方人,外國人,這種誤解比我們還更大?
張藝謀:更大,每一個來的人都很驚訝,我們不是隨時會有新的人來嗎,你問程小東,程小東剛來的時候特別不適應,什麼事都找我,他就很不適應,他就覺得應該也是呼風喚雨,他來了以後結果就是一個威亞繩還是什麼威亞衣的購買,在廣州還是在香港買,就那一點錢(大概幾萬塊錢),批不下來他覺得大出意料,覺得這在劇組都不是個事,在這都是事,管理很嚴格,他完全不能接受。任何一個新人到這個團隊,一開始,頭一個星期根本接受不了,跟他想的特別不一樣,就是那種制度的關系。我是……我就知道,我每次跟他們一那什麼,趕緊先寫報告,趕緊。你幫我拿來,我先批,我們一層一層,要審計。因為誰多少錢,畢竟是一個很大的實操。
還有要“廉潔辦奧運”,我覺得這個制度是對的。像拍電影那個,“要想富,當劇務”,拍電影當中經濟犯罪是很容易的,全靠自覺。這種嚴格的規章制度底下,真的是可以做到廉潔,但是它就不是像我們想的那樣,說來就來,做不到。你就是總導演,再重要,說來就來,做不到。當然,後期,像最後還剩兩三周的時候,中央領導審查時提了一個意見,這時候就緊急制作,那就是領導在一起,包括國家審計署,就像“綠色通道”,專為我們設一“綠色通道”,才有可能會快,今天要 500個旗,明天上午有可能拿來,因為這時候已經沒有時間了,在這當中前三年都不是這樣的,你要就來了,不可能的,而且你指定說誰誰誰那兒,都不可能的,我們都有很長的時間適應。
人的表演,天下第二
南方周末:外國人還感嘆,看開幕式之後,至少他們在評論中使用的語言,想象不到還有誰用這樣的資源,制作這麼大一個作品出來,他們在對你的采訪提問中有這樣的誤會或疑問嗎?
張藝謀:他們都沒有說這個,他們只是覺得——其實我覺得我們是兩種東西在一起,1+1產生的效果,就是人的表演。我老跟他們開玩笑說,說我們人的表演是天下第二,天下第一是朝鮮,就是整齊到了一個相當的程度,整齊死了!就是這種傳統的整齊的動作帶來的美感,這一步我們中國人能做到,中國人通過嚴謹的訓練、刻苦的訓練能做到。像那活字模,那完全是口令,代表一聽口令,完全做到,像電腦一樣,外國人很驚嘆,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志氣,我們把人的表演通過我們的努力和聰明能做到這一步,這是人的表演,這一步是很多外國人做不到的。
我排過西方的歌劇,那個麻煩呀!一個星期只工作四天半,中間要喝兩次咖啡,不能加任何的班,稍微有一點不舒服都不行,因為人權,那個排練能把人急死,哎喲!一個星期,我都覺得咱早就能把它排整齊了,他有時候隊伍還沒站整齊。你還不能說誰,他是有組織的人,也很嚴格的,就是明兒“嘩”給你換一批人來了,你剛有點熟了,又換一批。他都是有各種制度,工會制度。咱們不是,咱們刻苦,能吃苦耐勞,咱的訓練一個星期下來絕對是他兩個月的層次,所以我們可以把演員做到這樣的表演質量,我覺得是除了朝鮮,世界沒有一個國家能做到。
第二個就是我們的理念和技術的使用,就是所謂的科技的使用,又有非常新鮮的理念和不同凡響之處,這倆加一塊就挺難的。他可能在科技和理念上能達標,不一定能在人上達標。朝鮮在人上能達標,但觀念很落後,特別六十年代的那種。所以你想想,我覺得這倆加一塊的,目前只有中國,一點不帶吹的,老外凡是懂的,他看我們現場的質量,他真的是認為他做不出來。他就算科技和理念能做到那一塊,甚至比我們做得好,他人的表演做不到這個程度。就活字模,我就說這一場,他一定做不到那樣的程度,他們那個自由、鬆散,就這種,也不能要求,你的要求那是不對的,但是這個東西達不到像鍵盤那種味道,他出不來那種味道。
十年之內很難複制
老外特喜歡那個謝幕,那個BOB一開始我們的謝幕是5秒鐘,“啪”一翻板,“啊!”BOB的公司總裁、NBC那總裁都跟我說,“不行,這個得10 秒,15 秒,太可愛了,一開始我們都認為是機器。”一出來“啊”,他們都覺得特別好,後來就為了這個,我們給擊缶也增加了一個謝幕,他們都特別喜歡。擊缶完了以後,最後是燈一關,全是紅鼓槌,最後“梆”就收了,很幹脆,下一場就開始了。後來也是老外轉播公司給我出主意,那個老板給我出主意,他說你們擊缶的謝幕太可愛了,他們打得真好,真整齊,後來我們就謝幕,我說謝幕采用什麼方法,他們說就用歡呼,四面,要亂一點,要熱情。結果第一次一謝幕,老外就高興得……他們很喜歡,覺得這是兩種東西都有,人的人性的東西也有。
我覺得像這種表演質量,像擊缶,像活字模(就是印刷盤子)這種表演等等許多這樣的表演質量,是我覺得西方國家很難達到的,且不說他的人工有多貴,他很難達到這樣的精准,所以你兩手都要硬,兩手放在一起做一個非常好的搭配才有這樣的現場感,我覺得這是比較難的。單手抓都可能比我們好,但是兩手擱在一起,又要相得益彰,大部分時間又是和諧的,這是挺難的事情,所以這一類的表演,所謂多媒體跟人在一起的這種表演,本身就少。因為我們要做多媒體,我們看了許多媒體的實驗性表演,在小劇場,在時裝發布會上,在某種強的藝術的表演上,它都是做一點小感覺,一個小細節,它就完了,沒有在廣場上360度做,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