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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天才的夭折 沈元離世四十年

http://www.CRNTT.com   2010-11-07 11: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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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才,生逢毀滅人才的時代:哀沈元

  作者:郭羅基 

  一九七零年四月的一天,北京工人體育場在召開“公審大會”,宣判“反革命分子”。 

  一聲吆喝,押上二十多人,在主席台前站了一排。名曰公審,沒有公訴,不准辯護,只有判決。一兩個是“從寬”的典型,其餘皆“從嚴”。宣判某人死刑,某人立刻癱倒在地,後面兩個解放軍戰士把他遞了起來。二十來個都癱倒了,只有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依然站立。宣判大會結束,所有被判了死刑的人,也只有這個人是自己走出會場的,其他的人都是被架著拖出去的。到了刑場上,這個人又大喊一聲:“我還有重大問題要交待!”行刑人退出了槍膛裡的子彈,把他押了回去。其他人都倒在血泊裡了。 實際上這個人並沒有交待出什麼“重大問題”,第二天又被押赴刑場,……。 

  這個人的名字叫沈元,是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的研究人員。“文化大革命”前,他發表的幾篇歷史學論文,曾轟動一時。受刑而死時才三十二歲。 

  那時,我在江西南昌鯉魚洲北京大學農場勞動。北京來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叙述沈元臨刑的故事,驚嘆他在死神面前的鎮靜。 

  沈元是五十年代我在北京大學歷史系的同班同學,一個才華出眾的學生。我了解他。他是想,再爭取多停留一天、一小時,哪怕一分鐘,等待有人喊:“刀下留人!”然而沒有等來。別人早已絕望了,他還在運用超人的機智尋求死裡逃生的機會。我知道,他的腦海裡有多少歷史學的研究課題,在向他招手,鼓舞著他求生的意志,不甘心就此了結一生。 

  我們雖然人在江西,北大是屬於北京市的單位。之前不久,農場裡討論過一份北京市判處“反革命分子”的名單。這個長長的名單中就有沈元,罪名是“叛國投敵”,判決是死刑。據這個材料說,他化裝成黑人,夾帶機密文件;闖進蘇聯駐中國大使館,企圖請求政治避難。門口的警衛一把拉住,他手上的油彩被抹去,發現是個假黑人,於是當場逮捕。事實無從核對。討論中,誰都沒有發表意見。農場是軍事編制,我們哲學系和歷史系混編合成第八連。歷史系的不少人知道沈元,我和他們竊竊私議。聽說,沈元在近代史研究所挨批鬥,一定是處境惡劣,日子混不下去了,他才挺而走險。在那個年代,即使私下議論也是不敢放肆的,唯恐被人揭發。我們之間,眼神多於言語,嘆息淹沒論說。有人講:“沈元,你熬一熬呀!”有人講:“可惜呀,可惜!” 

  “文化大革命”中讓人討論判處“反革命分子”的名單,本來就不是要大家發表意見,正是為了嚇得大家不敢發表意見,起震懾作用。如果有人發表意見,那一定是說對某人判得太輕,決不會說判得太重。對於判了死刑的,就不能再說判得太輕,因而沒有什麼可說了。我和歷史系的一些與沈元有關係的人,尤其不能發表童見.弄不好會被指責為“與反革命分子劃不清界限”。有話想說而又不能說是很痛苦的。一個星期之中,我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幹活沒有勁,腦子裡常常蹦出沈元的鮮活形象:一個瘦高挑,戴著眼鏡,舉止斯文,用他那帶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對我說……。一想到子彈將在他的身上穿孔,一個富有知識、勤幹思考的大腦就此毀滅,心頭陣陣絞痛。 

  聽到沈元臨刑的故事,反倒是一顆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人們贊嘆他的不凡的表現,作為他的老同學似乎稍覺寬慰。 

  不久,我也被打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歷次運動,不管是什麼主題,凡批鬥對象,總要從頭到腳、從古到今徹底交待,全面揭發。歷史系的朋友悄悄地對我說:“沈元的問題,你不要提,我們也不提。”因為一九五七年我在歷史系有“包庇右派分子沈元”的案底,好在哲學系的人不知道。歷史系的朋友好意關照,免得我增加罪名。 

  沈元怎麼成了“反革命”?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決不是“反革命”。“文化大革命”之中,多少革命之子甚至連革命的功臣、革命的元勛都成了“反革命”。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勝利之後,取得了政權還要“繼續革命”。一場極端的“革命”,吞噬了革命者;吞噬革命者的“革命”,是自身在走向反革命。“文化大革命”以後,出現了貪污腐敗的共產黨、鎮壓人民的解放軍,這就是極端的“革命”走向反革命結出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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